也谈师承

王小波写过一篇《我的师承》,谈及使自己文学修养获益的两位翻译家——查良铮(穆旦)先生和王道乾先生。作为晚辈、兼小辈的我,无一分一毫资格在所学术业上宣称:自己有所师承。倒不是无师者可承,而是自己少年无知,疏于耕耘,并无著称以敬各位师门。现又中途易志,还在摸索的道路上踯躅。借点小波先生的勇气,我觉得也有点责任谈谈师承——求学路上,师者从来都不只是传道受业解惑。

许多年前,我还是个天真傲气又胆怯的北方小姑娘,初到湿润的南方城市求学,常为莫名的忧伤情绪困扰。比如,在湿润的清晨,扯过床边、潮气浸润一夜的衣服套上身;织物里蕴藏的湿气,一寸寸抚过皮肤——不能自已的忧伤,便从指尖蔓延至心头,又从心头蔓延至全身……最后,这湿凉混着对干燥空气的思念,就凝结在了脸上。

那天早上,我应该就是带着这样的面孔,走到校门口的报名处的吧?我还清楚地记得,自己要报名参加计算机等级考试。

报名处窗口后面,坐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太太,正低着头看报,肩上挂着文职的军衔。应该是退休返聘的老师吧?我心里推测着。

听到声响,她抬起头:那额头、眼角、脸颊上写着岁月的浓重痕迹,圆圆的眼睛里透着光亮,褶皱下的皮肤透着白皙。我心里轻叹:年轻时,肯定是个美人。打了招呼后,我把自己的报名资料,递进窗口。

老师看了我一眼,接过我的报名表和资料,起转身,掀开复印机——机器嗡嗡地鸣叫,另一端缓缓吐出一张张纸头——她伸出布满皱纹的手,娴熟又优雅地拿起,理整齐,一并放进文件册,那身服帖的军装上,几乎没来及留下些许皱褶。

顷刻,她再转过身,递还我资料和回执时,漫不经心地看向我,开口问,「你是哪个学院的?大几了?」待我刚刚答完「大一」,她做出惊讶状,「这么小就来考这个?」接着又那么自然地盯着我的面孔说,「小姑娘,你长得这么漂亮、可爱,要多笑笑呢!」

她脸上的皱纹荡漾开来,笑容像是拨开阴云的春阳,传递着温暖——我也忍不住咧开嘴笑了。那微笑从嘴角,铺洒开来,荡漾至心,暖遍全身,驱尽湿霾包裹住的乡愁。

系里有位德高望重的前辈,教龄几乎赶得上校龄。大三时候带小班的专业课,那门课程排在下午头两节。夏日午后,窗外的日头仍然毒辣,躁热的空气在狭促的教室里懒洋洋伸展。头发花白的教授,伫立在墨绿色的黑板前,一边板书一边讲解;台下的诸位学生,频频点头,似小鸡啄米。

讲台上的声音忽而消失,代之两记清脆的巴掌响。低垂的脑袋们打了个激灵,纷纷向上望。老教授乐呵呵地问,「大家看起来都很累呀?下午容易犯困,撑不住的同学,可以站起来一会儿嘛!」几个带着倦容的学生,迟疑了一下,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。

下课的电铃声「嗡嗡嗡——」响起。起立的同学,像获救后过度惊喜的贵妇们,立刻瘫软于座位,双臂一团,脑袋就垫了上去。老教授仍立在讲台上,瞅瞅这个,望望那个,「看起来你们现在的生活条件好很多,可怎么都显得特别累,没精神气嘛!」

一位扑倒的同学抬起头,抓起头顶的一缕头发,「老师,你看!我白头发都有了!」教室里哄笑一片,老教授拍拍手上的铅笔灰,陷入了沉思,「我们念书时候,还打着仗呢,课余生活也挺丰富的,弹琴、拉拉手风琴的也有不少,你们平时都做些什么?」

「做作业,自修!」

「准备复习考研!」

教室里响着七嘴八舌的应答。老教授点点头,「光学习了,怪不得这么累!那今天就不留作业了吧,晚上好好放松下!」

「欧耶!」

嗡嗡嗡——电铃声又响起,教室里满是振奋的面孔。本擦净的黑板上又多了遒劲有力的板书:化学符号、公式、相图……老教授抑扬顿挫的声音飘出玻璃窗,越过灰白的校内马路,翻下跨线桥,沿着蜿蜒的铁路线,飘向东方……最后定格在东方大都市闹市间一条幽静的柏油马路上。

天空飘起了小雨,我关上出租车门,踏上街边的台阶。路边的梧桐树,掩在灰蒙蒙的背景里,叶子却是绿莹莹的,满满都是生机。懒得拿出包里的伞,由着那跳跃的雨滴,在肩头,胸口嬉戏:一点一滴的湿痕,渗透进衣物,转眼不见了。

眼镜片却经不住雨点的嬉闹,变得模糊起来。正纠结要不要拿出雨伞时,旁边路过一位面容看起来比我年长的姐姐。她瞥了我一眼,将头顶上淡色的雨伞,往旁边偏了偏;脚步也慢下来,和我并排走起来,并无言语。我脸颊微微发烫,小声地说了句「谢谢」。而我的那把雨伞,明明正安静地躺在包底。

行至大厅的门廊下,我停住了脚步。她转头,微微一笑,轻盈盈地走开了。我想:将来,我要是也有这种气质就好了。然而几个钟头后,在读书会末尾的致辞时刻,我便又见她手握话筒,盈盈登台,款款而言,「我们呼吸着雾霾,我们的孩子吃着不安全的奶粉,在这个国家实在生活太难了,难道我们都只能去移民吗?……」她讲述着和合伙人创办公益组织的初心,「工作十几年,返回校园招聘的一些经历,让我们格外诧异:这些年轻人,不仅没有为未来从事的职业做好准备,更没有考虑过,面对未来的各种挑战、诱惑与考验,他们该做出何种选择。」

「青年代表着未来,如何赋能青年、激发潜能、主动成长是值得整个社会思考的问题。我们筹办智慧公益,希望引导青年自我认知,了解和体验真实职场,培养职场必备能力,解决职涯上的困惑,找到未来的发展方向。」

她的话音落下,屏幕上打出了巨幅照片,展示着校训的石碑:「饮水思源」。头一次,这四个字对我有所触动。

在《我的师承》中,王小波也力赞其他诗人的译笔,诸如傅雷、汝龙。他宣称,是「他们的译笔发现了现代汉语的韵律。没有这种韵律,就不会有文学。」而当代的文学青年们,只要去学习就可以了。而学习师者之善,我们也无需费心寻找,只要留心观察,尽力模仿。像前面的学姐那样,既可为路上的陌生人撑伞同行,也可以将余力,致力于年青一代的成长。

三年前,匆匆去北京参加聚会。归程前,赶上与在清华执教的龚同学吃晚饭。饭毕,送我去地铁站的路上,谈及手头工作,我才得知:除去带研究生和带课,他还要代理本科生的班主任(类似辅导员)。有个大一新生,近来常失眠,家长放心不下,打电话向他询问情况。

「啊?都上大学了,家长还打电话跟老师沟通?」我不免诧异,「不是直接和学生聊就行了,怎么感觉象小学生似的?」

「啊!不是的。」龚同学有些急,「家长也是觉得孩子有点反常,从孩子朋友那里打听到的,我学生没有主动告诉家长。」

这个话题,因我穿过闸机口,挥手作别而戛然终止。一路上,我却为龚教授急通通的解释,困惑良久。或许因为我们彼时念的军校,强调生活上的规整划一,被关注更多的是思想上的波动,而非生活琐事。我想,现如今的年轻学子生活已大不同。

疾驰的地铁,越发临近归程的起点,我才恍然大悟:刚刚我说了龚教授学生的坏话——我的言辞之间,透露出这个学生,还很幼稚,不像个大学生。而一个真心爱护学生的老师,如同关爱自己孩子的家长,容不得外人去评判自己的孩子;护徒心切的师者,也绝容不得其他人评判自己的学生。哪怕这些学生懒惰、不果敢、不成熟、不懂人情世故……学生的任何失误,即为师者的过失。你可以批评我,但不能批评我的学生,而为师者,也绝不会在外人面前,谈及学生的过失,只在关上房门的时候,才舍得大声责骂几句。

南下的列车缓缓开动了,我望着窗外缓缓退后的灰色水泥站台,想起了那位追到寝室、要我补作业的老师,怜惜我们是被圈养在军校小小世界而不知外面世界的某位老师,那位授课精彩却英年早逝的老师….如若不是你们,我又怎么能保有实力,心存这般勇气,在这人生的中途,重新开始?

谢谢你们,我的老师们。

changlog

  1. 2018-08-13 初稿
  2. 2020-07-28 师承部分
  3. 2020-09-09 增补第二位老师、修改作别龚教授部分
  4. 2021-04-02 修改个别字词f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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