扬波不知道我还一直在看他。上次不欢而散之后，他坚决地关闭了我们之间所有的通讯通道。每当我打开墙上的巨屏通讯器，调到他的频道，总是一片雪花白，房间里回荡着苍白而空洞的滋滋声。
我应该知道他一向如此决然，我也并不像年轻时那样，被拒绝的痛苦和被失落的情绪双双攫住以后，拼命想逃离，就要哭，要去追问为什么。他已经把所有的回应，安置在最后一句讯息中：各自安好。
可世上的情感纠葛与悲喜冤家就是这样的——彼此的理解和感觉出现了错配，你越想去纠正，却可能不知道，彼此时空流向早已错开。也许在他说「人与人的关系是不可逆」时，我的回答过于轻率了。有时我也希望回去问问自己，当时的我，真的是我吗？还是我急于尝试去扮演的一个新角色？
这种遍历各种可能的思考，所带来的折磨，远比只是想念一个人更加痛苦。我望着灰白闪烁的屏幕，不知自己是否真的有那么想念他。
今天我起的很晚，差不多到中饭时间了。这些日子过得消沉，冰箱里都是吃得菜叶不剩一片，才想起来添置。还好，拉开冷藏室，瞥见点青菜和汤料，够做一顿面了。
走进厨房前，我随手又打开了通讯屏，选择了自动搜索模式。 等我把青菜洗好，面条下锅，转回餐厅里：大屏幕已经锁定了一个画面清晰的频道，扬波手里拿着一支高尔夫铁杆，正面对着我，身后是一片虚拟草场的背景，如果没记错的话，是他在家里客厅安装的虚拟屏幕。我下意识地望了眼墙上的挂钟：星期三，上午十一点半。
不可能，这个时候他不可能在家！我当自己产生了幻觉，最近这种情况时有发生，继续手里的工作。可屏幕上的人似乎一直在凝视我。借着余光，我看见他伸出右手，在看不见的屏幕后面，旋转着什么，那动作太容易想象——调整对话屏的摄像头角度。我几乎是张大了嘴巴，抬起头注视他。他很快停下了手中的动作，顺手拿起了一把貌似孩子玩的冲锋枪，假装自己在玩虚拟枪战。
「假装？！」我听见内心的轻唾，「真够了！你都能操纵自己做梦了！」
我叹口气，起身转去厨房，可能是该吃饭闹得吧。黑色的铁锅在炉子上咕嘟咕嘟地嘟囔。掀开来，一股热腾腾的气流扑上面孔。我喜欢软烂糊涂的面条，盖上盖子，心想：可以再煮一会儿。
腰上却感觉被什么东西戳了一下。我回转身来，扬波右手举着那把玩具枪，左手扶着枪托，直勾勾地看着我。
「你？」这不可能再是假的了，我能感觉到真实的空气在我和他之间流动。「你从哪里？……」这才是最匪夷所思的事，比刚才屏幕发生的一切是不是真的，更让我想知道的是，他怎么来的？
他回头指了指，把我带到通往储藏室的爬梯，「这上面。」
我满脸困惑地看了看他，一手一脚地爬上去，推开顶门，映入眼帘的是几只摞起的纸箱，都是我自己的东西。但又有些熟悉而陌生的感觉。好吧，可能前几天我自己也从这里走到什么地方去过，但，还是回头再想吧。
我又一手一脚退下扶梯——厨房门正对着的炉子上，白色的蒸气还袅袅缠绕在黑色的锅子上。
「你吃饭了吗？」
扬波丢下手里的玩具，双手插进裤袋，「没……还没有。」
「那一起吃？」
「可以啊！」他颦着眉头，那是他惯有的下意识表情，我并不困扰。
两只热腾腾的碗端上了餐桌。我们相对而坐，都没说话。
还是他先打破了沉默，「闻起来很香。」
「嗯，尝尝吧，很简单的饭。」
房间里响起了滋溜滋溜吸面条的声音，两个人都不好意思地笑了。
「我小时候都这么吃。」
「我也是。」
像两个小孩，我们比赛着，一前一后喝完了面条糊糊。
「还吃吗？」我看看他的碗。
「不要了。」他低头看看自己的肚子，「不能吃太多碳水。」
我笑了，中年人共同的烦恼。上次，他盯着自己光溜溜的肚腩看，我还问过，「年轻的时候有吗？」
「没有。」他叹着气。十分在意自己身材的男男女女，对自己，对别人都难免苛刻。他比我更苛刻，也许，某些事情某些时候，他更柔软呢？
碗里的残汤渐渐干硬，我伸手将两只碗收拢，带进厨房。洗碗的水池已经旧了，水笼头上也裹着片片锈斑。旋开来，热水器嗡嗡地轰鸣着，温热的水充满了面碗，再扑溢而出，流水翻滚，卷着混沌的残渣。刷碗是一件非常非常无聊的工作，幸好只有两只。我不知道过去，扬波有没有洗碗做饭的经历。他过去的生活在我这里只有一瞥，不足以审视生活中的种种细节。上次，我们只算是互相瞥见了彼此，就结束了。实际上，每次都是这样。
「你洗得太久了吧？」不知什么时候，他站在了身后，双手依然半插在裤袋里。
我低头看看早已经冲干净的碗，又回头笑了笑，「马上就好了。」
对，马上就好了。
这几个月，我应该跟自己说过无数遍。
「抑郁一会儿而已，就会好的。」
「写完了就会好的。」
「时间过去了，就会好的。」
「睡一觉就会好的。」
「……」
如此多的「就会好的」层层累积，幻化成今天真实得有些虚假的梦——伸手可触的体温，宽阔的额头，随岁月后退的发际线，清澈的眼神，柔软的唇，耳边的轻喃低语，指尖的温柔触碰……就算人与人之间的物理间隔，缩至没有距离，你的恋人角色，他仍是一个纸片人！
那天，他一手按在门把手上，一边回头看着我说，「原来这么久，你一直把自己困在过去的梦里。再给你个建议，不要看那么多书，书跟现实不一样。」我哑然失笑，「你每天在电脑上敲的那些东西，不也是……」看到他露出认真倾听的神情，我咽下了后半句，摆了摆手。
「你在想什么？」扬波又一次打断了我的回忆。我没有回答，用墙边的毛巾擦干了手。和他回到餐桌旁坐下。「给你讲个故事，好不好？」
他面露疑惑，还是点点了头。
「从前有两个小傻瓜住在森林里，他们一直过得很开心。可有一天早上，一个小傻子醒了，发现自己变聪明了。他看了看还在睡觉的小傻瓜，擦擦忍不住流下的眼泪，离开了。另一个小傻瓜醒了以后，去遍他们一起去过的小溪、山地和树林，却再也找不到那个小傻瓜……」
「我也有个故事想讲。」扬波打断了我，他不想听完这个故事。
「对，你也应该有故事想讲。」我挺直了身体，接住这映入人心的直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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- 2021-03-11 初稿
